anonymous

don't fight, be gay

缪莱|海岸线|02

Summary:

下海最好的时机是成名以前,第二好的时机是统一银河之后。
*莱双性设定。 世界线变动。


Chapter2. 出外景

完整全文查看方式见置顶


缪拉赶到的时候天几乎还是黑的。

这是一个周日的清晨,阴云密布。被钢缆整齐牵引的两排帆船在船坞里剧烈摇晃,海风吹动船帆撕拉作响,细密的雨点落在缪拉肩头。

他有点拿不定主意。他其实出门的时候带了伞,但是风太大了,他不确定这把伞骨是不是撑得住。

好在他也不用纠结太久。缪拉看到不远处的一队黑色两栖舰内钻出一道金色,像是暴风雨前乌云的金边。皇帝在相隔三个码头的地方向他招手。

这没有什么……缪拉一边聊胜于无的用胳膊遮住头发一边跑过去。

只是工作。上司邀请他在他的副业里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,而他深思熟虑后选择答应。如此而已。

但是在他和奇斯里打过招呼,拉开滑动门——门上甚至印着一个黄金狮子的纹章,考虑到他们今天要做的事,这一切看来平常的细节都在他心里激起不一样的涟漪——跟着皇帝进入两栖舰后,缪拉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心里比外界越来越大的风雨更明显的声音:

这是一个非常古怪、令人震惊、让他一周以来都没睡好觉的副业。而且他当初满口答应的时候也并非深思熟虑。

他脱下外套,接过乘务兵手中的毛巾,同时探究的看向同事黄玉似的眼睛。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看上去都这么镇静。


“不必担心,”皇帝显然误解了他脸上的表情。他做了个手势,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出现在缪拉面前。加了鲜奶,和不到皇帝一半份量的砂糖。

“非常坚固,”莱因哈特敲了敲舷窗的强化玻璃,“而且这只是一场行星局部的暴风雨,无法和任何宇宙战争的粒子风暴相比……我向你保证,我们这次谁都不必更换舰艇。”

缪拉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玩笑。但他还是笑了一下,然后他真的感到放松了一点。

“我不知道……有时候行星上的事情比宇宙里更危险。”

“是吗?”莱因哈特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,铅灰色的海浪一浪高似一浪的拍打着舷窗。舰艇的隔音效果很好,但他猜想现在的整个海面应当充满愤怒的咆哮。

他们今天要去一个物权归属于他本人——更确切地说,属于享有“罗严克拉姆”这个姓氏的一切家族成员:以前有过很多人,以后也许会有其他人。但是现在只有他自己——的小岛。然后按希尔德的话说:出外景。如果不能露脸,那么换换背景。人们总是对新鲜元素更有兴趣。


“比如海洋,”缪拉回答,“我们仍然几乎对它一无所知。只是因为它太近在咫尺,似乎不像宇宙那么遥远,我们自以为掌握了一切。”有时候人们总是注视着远方的目标,而将近前的一切视作理所当然。直到这种傲慢对他们进行沉重的报复。

“你在说这场风暴吗?我看过预报,三个小时之内就会停止——那时候我们应该已经上岸了。”

“不,”缪拉承认,“我想起了当时的乌鲁瓦希……鲁兹差点死了。死在行星上。不是宇宙战争里。”并不只是鲁兹,还有罗严塔尔。后者在长达一周的时间内毫无动静,引起海尼森-费沙两端的大量猜疑——最终因为米达麦亚的通讯,才主动联系皇帝,并且派军队找到漂泊的伯伦希尔保护起来。他们后来才知道这整个事件都是地球教阴谋的一环,而缪拉也不禁为此感到后怕:如果鲁兹当时不是重伤昏迷,而是真的死了呢?如果罗严塔尔没有接受挚友的劝说……而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呢?即使是对他们这样的职业军人,完全习惯死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也许上一秒你还在为战友的去世哀悼自责,下一秒你也成为了别人哀悼的来源。

更别说是那些普通人。他们相比起来不那么频繁的接触不可预测的死亡。也许一生中的很少那么几次,就是妻子送别一去不回的丈夫,儿女好奇从墙上挂画认识的父亲,姐妹在深夜翻看兄弟的遗物,父母接到他们从小视作骄傲的儿子的讣告、在战士公墓默读那面刻满了荣誉的丰碑。

而那也正是缪拉不久前最终决定接受元帅杖的原因之一。在乌鲁瓦希事件发生不久,他的手腕受伤、鲁兹生死不明那段时间,他拒绝皇帝试图加诸于他的一切荣誉:即使所有的人都说和他无关,不是他的错,他仍然对鲁兹的遭遇感到愧疚。

那是一种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疚。


直到今年,他的想法发生了转变。

6月末7月初的时候,皇帝的医疗团队向他们宣布了一个消息。

“只要这次手术成功,”首席御医神情自若地开口,暗金色短发的秘书总监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、目光坚定的站在他身边,“就算不是一劳永逸,至少二十年不用再为此担心。”

他们每个人都为此雀跃了一会。直到米达麦亚谨慎的提出一个问题,“那么如果失败的话?”

“不会比不做手术更糟糕。”马克西姆立安没有直接回答。

片刻沉默之后,米达麦亚上前一步,继续追问手术成功的概率。当时还没退休的奥贝斯坦面色如常,和希尔德又讲了几句关于之前皇帝也在场时商议问题的细节。罗严塔尔不久加入其中,希尔德看了他一眼。毕典菲尔特看看两边,选择加入米达麦亚,有几个团队里的医生反射性的捂住耳朵。

而缪拉在橘发的一级上将不知不觉又过度提高的声量中想起之前、刚知道所谓“变异性巨症胶原症”时,毕典菲尔特发牢骚的话:

“难道奥丁大神座下无人、一定要带走我们的皇帝吗?”

奥丁大神。缪拉跟着默念了一遍这句熟悉的祷语。

就在那时,他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不管多少次、在巴米利恩会战四度换乘旗舰的时候、在伊谢尔伦攻防战挡在皇帝本队前方的时候,不管多少次他向奥丁大神祈祷过;在他的内心深处,他其实一直知道这一点: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神明,人死后也不会去到瓦尔哈拉。瓦尔哈拉神殿是生者的安慰,而不是死者的归宿。

死亡是如此的不可预料。它会发生在你最料想不到的人身上,以你最料想不到的方式。

死者无处可去,只是被永远的从世界线上剥离。当你为怀念死者消磨了太多本该用来体验生活的时光,死亡也会在某个狂风暴雨的午后、或者风和日丽的早晨,敲响你的大门。

而没有人会来接你。

死亡从来不是团聚。死亡是永恒的别离。


7月中旬的时候,手术正式进行。奇妙的是,和同事们比起来,缪拉不再感到那样揪心。

死者有死者的轨迹,而幸存者有幸存者该做的事情。

那并不是说如果手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,他不会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感到被用力抓捏的悲痛;那只是说……他不会像现在顺位排列军中首席的米达麦亚和次席的罗严塔尔那样,为了第一时间得知结果,整日等在手术室外。

虽然后来有不怀好意的俱乐部流言声称,这对挚友所热切期盼的是截然相反的消息。


事实证明,当你不那么刻意关注一件事的时候,反正更可能传来好消息。

缪拉为此当晚多给自己倒了两杯酒作为秘密庆祝。然后他回归正常生活。

他按时上班、处理一些不大不小的正事、和同事们聊天、下班、在他常去的网站上多订阅了一个频道、最终接受元帅杖、上班、下班、因为熬夜看直播上班迟到了一天、感到无聊、讨论相亲、在相亲的岸边小筑意外遇到皇帝——然后一切的一切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连结起来。缪拉一时间几乎不得不再次倒向一个有神论者。

除了这次,他很肯定躲在幕后的不是众神之父奥丁,而是诡计之神洛奇。


所以他现在坐在这里。

在一个周日本该睡大觉的早晨、在一艘暴风雨中的小型两栖舰上、和扎着金色长发的皇帝相对而坐喝咖啡。

然后他们马上要去一个据说是属于皇帝私产的小岛。然后……

缪拉又看着皇帝颈侧的金色发梢走神了一秒。

他现在知道这不是错觉了。这种独一无二的金色。


莱因哈特也就当初的乌鲁瓦希事件发表了两句评论,感慨了一下但凡有一点阴差阳错,事情有可能变得多么不可挽回:他也许会因为信任一个下属,而害另一个下属不必要的牺牲生命。最坏的情况,新帝国甚至可能会有一场规模空前的内战。

然后他注意到了缪拉的走神。

皇帝用中指指节敲了敲桌面,接着自顾自站起来。看来他的闲聊技巧仍然毫无进步。

缪拉不明所以的也跟着站起来。

“不用,”皇帝制止他,“我去换衣服。你留在这里。”

换衣服?缪拉反应了一秒。接着他想起来了,今天他们到底是出来干什么。

“还是说你有什么建议?”莱因哈特向他咨询。上次在岸边俱乐部,听完皇帝要求的缪拉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他,做他的独立意见提供者。然后砂色头发的年轻元帅在玻璃楼梯下拿出自己的终端,给皇帝看他的订阅记录。

“哦,你看过我的所有直播?——包括我加班太晚、不得不挪到深夜的这次?”皇帝指着其中一个频道告诉他,并且对他作为一个观众如此忠诚和“有粘度”表示了感谢。

“是的,而且从第二次开始,我每次都有打钱。”缪拉又翻出自己的打赏记录给皇帝看。

接着他们两人都停顿了几秒。他们当时确实都喝了一点酒,但并没有酩酊大醉——所以双方终于都感觉到这段对话相当奇怪。

皇帝从国库给他发工资,缪拉站在温暖的顶灯灯光下努力理清思路,而他又以这种方式把钱返还给皇帝个人。不考虑金额只考虑形式的话,从某种意义上,这有点像是洗钱?

莱因哈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。他可能应该设置一下,不向公务员收费?可是那样也很奇怪,还会涉及到别的问题……或许还是应该和希尔德商议商议?

结果自他决定发展自己的第二事业以来,是在金钱方面第一次陷入道德困境。


“没有……”缪拉有点懊恼。这是他的职责所在,可是他现在确实提不出什么意见。

皇帝体谅的点点头。他猜想他有点紧张。

说实话,他第一次直播的时候也很紧张,就像他第一次上战场一样——紧张和兴奋交织——但是同样,这种事习惯了就好了。后面就没那么紧张了,兴奋和快感会逐渐占据上风,然后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内——你会忘记一切。

忘记你一开始是为什么决定要这么做,忘记一旦出现任何意外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。忘记你是怎样来到这里。忘记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。

只有纯粹的兴奋和快感,和在这其中仍然挣扎着管控一切、进行精密操作的理智。

殊死缠斗、此消彼长……琴瑟和鸣。


他再次让缪拉坐下,指了指舷窗外隐约出现的交界线。就像预报所说的那样,风暴已经开始平息。等他们正式上岛的时候,想必头顶将是明朗的晴空。

缪拉还是向皇帝的背影行了个礼。然后他坐回来,观察四周。

大概是出于安全考虑,他们所在的两栖舰和周围的几艘护卫舰外观上一模一样。随着海岸线逐渐接近,复杂的细节渐次展开,小岛看上去宛如陆地。而他们周围的护卫舰也逐步落在后面,守在外围,最终只有皇帝和他所在的这一艘两栖舰来到岸边。

一阵轰鸣声传来。五个新能源驱动的螺旋桨依序关闭,接着陆行引擎开启。

水流像瀑布一样闪着光从两侧倾泻而下。他们的两栖舰最终停在岛上,在沙地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折线形长痕。

缪拉意识到,皇帝的这个“小副业”,可能前期投资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。

他甚至一时进入角色,替莱因哈特担心起回本问题。


三十分钟后。

“火引、燃烧弹、信号烟……”缪拉抬起手擦了擦额际的汗液,解开两颗衬衫的扣子。时间临近中午,暴风雨完全退去,海面万里无云,岛上天光大亮。

不远处的海上点缀着几只逡巡的黑色舰艇,岛上只有他和皇帝两人。

“这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小岛,”莱因哈特当时告诉他,“没有野兽。不需要担心。”然后他离开,独自去内岛“找一个风景好的拍摄位置”,留下缪拉在这里做一个生火区,并且把可以持续燃烧6个小时的信号烟设置好,作为他们之后从内岛回来的锚点。

缪拉最后调整了一下发烟角度,确保从树林的最深处也能看见这道黄紫色的烟柱。结束一切工作后,他抓了两把白色的细沙洗了洗手,找了块平整的岩石坐下。

他百无聊赖的等待了一会儿,接着把目光挪向密林入口。……皇帝还没有回来吗?

缪拉感到一阵隐约的不安。虽然他没有任何理由感到不安。这个岛上没有人,也没有大型动物,何况他和皇帝两人都带了枪。即使很久没有接触过地面战,他知道皇帝当年确实是以很好的全科成绩从军校毕业,学年首席,似乎。而且皇帝给他布置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着,那么他就应该遵循命令,执行任务。这一向是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:他发布指令、他遵照执行。不论在他们的哪一种事业中都理应如此。

但是他的确感到不安,而且这种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演越烈。缪拉站了起来。

也许是因为皇帝和他分别时穿的衣服。皇帝换了衣服。

有时候人们说服装只是外在的东西,它不会真正改变一个人。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,你还是你,并不会因为一条打着补丁的西装裤而损害你面对他人的尊严,或者因为一条昂贵的项链而获得跻身上流的贵族气质。

这话并不全对。至少有的时候,服装确实可以影响对一个人的感观。比如,当全身包裹在那套银黑相间的笔挺军装里时,莱因哈特看上去就正如一个25岁的皇帝,你不得不被那种美与威严震慑,而几乎是盲目的狂信他的一切决策;但是当他换了一种衣服,今天那种衣服——几乎是一条热带风格的裙子——你的观感就突然发生了变化:缪拉意识到皇帝实际上非常的年轻,比元帅们当中年纪最小的自己还要小上几岁,而且在这种打扮下、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性别模糊的青少年。而众所周知,再聪明的青少年,也难免有时做出一些不那么明智的决定。

缪拉拿起岩石上自己的外套和枪,准备进入树林去找皇帝。


还没走几步,他被一个声音叫住了。

“……缪拉?”莱因哈特的语调充满怀疑,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……我不是要你在信号烟旁边等着吗?”

“因为……”缪拉转头,然后他尴尬的停下话语。他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
密驳的光斑从叶子间隙落下,轻盈的落在皇帝扎高的金色发尾和裸露的肩头。他颜色明丽的裙子被拉高到膝盖以上,用水手系船的方式打了个结、以方便走动;两条光洁小腿溅了一些泥点,可能是刚去过有水的地方。

莱因哈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,不太赞成的皱眉,“这里面的信号不好。如果你就这样乱走,我之后出来看不到你,要去哪里找你呢?”当然,并不会有人真的在这个岛上走失。他只要到岸边联系奇斯里,出动直升飞机,总是可以找到缪拉。但是那样不是太麻烦了吗?他们最好按部就班的在今天把计划表中的一切做完,不要节外生枝……毕竟明天还要回皇宫上班呢!

“对不起,”缪拉在皇帝冰蓝色的苛责目光注视下,只好承认决策失误,低头道歉。

莱因哈特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严厉。他不太自在的挪动了一下,换了一边重心。

“……没什么,”他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,向上托了一下夹住自己长发的贝壳形发夹,“我找到了一个好地方。你带了工具包吗?没有?那我们回去拿,然后一起过去。”

为了进一步表示友善,他主动走在前面,并且回头向缪拉微笑了一下,让他赶紧跟上。

那确实是一个很好、很漂亮的地方,所以才花了他比预计更长的时间……

但是他认为很值得。他相信一会儿缪拉自己亲眼看到之后,也会赞同他的想法。


“那里,”莱因哈特站在一湾清泉旁,指给缪拉看。

缪拉顺着他的手指抬头:泉涧侧面有一道小瀑布,水流平稳,清澈异常;瀑布的上方一棵小树的两条枝桠合抱,头顶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好从其中穿过,就像是……

“……一扇光门。”缪拉半眯着眼睛,语带赞叹。这里非常的安静。并不是万籁俱寂那种安静,而是一种恰到好处、活泼生动的安静,各种各样换个场景可能会被忽略的声音都在和谐的展示自己:风和树的声音、鸟的声音、水的声音……阳光的声音。

这可能就是所谓“人能通神”的那种安静。而那扇正好出现的光门,仿佛也是对此的佐证:门的另一头一定是一个不属于人间的世界。

“我知道,”莱因哈特轻声附和,“我见过它。我见过这扇门。”

在他的梦里。


那是两个月前,7月中旬的时候。

他躺在手术室的床上,插着导管,全身血液进行体外循环,用新仪器定向杀死其中的异分化免疫细胞。当时的手术室大概也很安静……那种万籁俱寂的安静。直到突然,蜂鸣声骤然响起,仪表盘上所有显示的生命体征直线下降,各种各样的脚步声乱成一片,希尔德和奥贝斯坦也被叫了进来。希尔德后来告诉他,他们几乎以为手术失败,准备去听他的遗言。而他也确实在半昏迷中说了那么一句宛若遗言的话。

他说:“如果拿到宇宙的话,大家……”然后他停住了,希尔德很久没有听到下一句。

但是在莱因哈特的记忆里,他就是在那时,看到了那光门。


一扇光明的窄门。

莱因哈特站在门前,徘徊了很久。他听到一些声音从门的另一面传来。他也仿佛从那种纯粹的光明中、看到了一些画面。

那似乎是一种宗教画里内容。像是骑着飞马、夹道欢迎勇士的女武神,像是众神尽欢、喝空的葡萄酒和羊奶会自动满上的永恒盛宴,像是吹彻九天三界的号角、炽风中金玉相碰的长戈,和长空下猎猎作响的王旗。

他几乎要走进去。但是他又停下了。莱因哈特想起一件事:他并不是在战斗中死去。不应该有女武神来接他。

就像是听到了他的想法一样,门后的画面闪烁了一下,烟消云散。莱因哈特看到了新的画面。

这次不再是宗教画里的内容,而是一些非常熟悉的人、非常熟悉的事物:他还是一个孩子,大概只有十岁。他生命中每个重要的人都在那里,在那扇门后,向他招手。

他喊了他的名字,也喊了她的名字。他们都向他微笑。

莱因哈特一动不动。这是不可能的,他对自己说。我不可能和吉尔菲艾斯去到同一个地方。

但是……他又有点想给自己找理由,也许他其实可以呢?吉尔菲艾斯实现了对姐姐的承诺、在极其年轻的时候、因为自己错误的决定、成为了他们中本不该死在那时的那个人……但是他也终于实现了对吉尔菲艾斯的承诺:把宇宙掌握在手中。所以他或许并没有那么无可救药,而最终有资格和吉尔菲艾斯去到同一个地方。

宇宙……把宇宙掌握在手中……然后……莱因哈特的一只脚已经走进门中。

“如果拿到宇宙的话,大家……”他就是在那时自言自语。然后他再次停下。

他听到了自己脑中前所未有的声音。他自己的声音。

那个声音问了他两个问题:

如果拿到了宇宙,大家要做什么呢?

大家……又是谁呢?

莱因哈特感到无法回答。他停留许久,在最后一刻从门里退了出来。那扇光门摇晃一下,彻底消失了。

五分钟后,皇帝的所有生命体征恢复。手术大获成功。


而莱因哈特身上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。非常细微的改变,除了希尔德、奇斯里、马克西姆利安,似乎没有其他人能够发现。

有时候人们说,经历了一场大病而存活下来,可以改变你对世界、对人生的看法。让鲁莽的人变得谨慎,拼命的人知道休息,自我中心的人懂得谦卑,阔视远方的人能看到细小的慰藉。

但是莱因哈特觉得事情也可能恰恰相反。并不是因为他活了下来,才发生了改变。

而是因为他决定改变,才最终活了下来。


他仰望着那扇瀑布上的光门沉默了一会。缪拉没有打破这种沉默。他能够看出皇帝不是在发呆,而是在思考,所以他只是注视着皇帝的侧脸。而且他一点也不觉得时光难熬。

“……一个很漂亮的地方,”莱因哈特最后先开口。他又重复了一遍。

他解开那个结,把色泽鲜艳的裙子放下,接着把扎在脑后的金色发辫也散开放下。他向缪拉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拿出手持摄像,然后把工具包递给自己。这是一个非常自给自足的无人小岛。也许全宇宙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,所以他在镜头下不能露出自己的脸。但是拍摄的时候没关系。这里被野火摧毁又重新长出的树木不认识他,在林间只闻其声的小鸟们不认识他,清泉中的游鱼不认识他,岸边泥缝中的野花不认识他。它们不知道这个它们世世代代繁衍栖息的小岛属于他,也不知道这个小岛所在的行星是他伟大征途选定的王城。

谁是统治着这个银河的主宰对于生活其中的人类也许意味着一切,但是对于同样栖息在无数个星球上的动物们来说,这也许是最不值一提、无足重轻的小事。

它们大概只把他当作另一个来到这里的生物。一个有着鲜艳飘逸的羽翼、和长而卷的金色毛发的生物。他的毛发是那样的闪闪发光,像是一片牧羊女冒着生命危险剪下来的太阳。

而莱因哈特也感到他属于它们。他喜欢这里胜于狮子之泉某个常年上锁的房间。在这里,他感到一切都是如此自然,并不因为在露天席地下取悦自己而羞耻。


直到他注意到缪拉的反应。砂发的青年拉开拉链,左手握住手持摄像。他接着把敞开的工具包递到皇帝面前。但是在莱因哈特走近,从中翻找挑选要用的道具时,他仍然提着带子的右手手臂几乎僵硬了,细密的汗珠覆盖在他的因为袖子卷到上臂而露出的皮肤上。

莱因哈特意识到,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完全无人的小岛。这里确实有人认识他,有人能够感知到这一切还是有某种不自然不协调之处。可能他的下属们已经接受了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、甚至不是一个正常人——但未必能接受他这方面的不正常。

“……你觉得不自在吗?”因为对方是缪拉,他直接发问了。他信任缪拉,他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发问,就像对希尔德、对奇斯里那样。缪拉看过他所有的直播,即使他那时以为他是女性,但是这说明他至少应该对他女性部分的身体没有反感之处。当然,莱因哈特知道这世界上有的人是怀着恶意来满足他们的_欲,他非常知道这一点。但是他也知道缪拉并不是其中之一。

“并非如此,”缪拉只能回答到这里。他其实是有一些不自在,但恐怕并不是皇帝想象的那种不自在。他知道皇帝对他在这件事里扮演角色的期望,莱因哈特一开始就跟他说的非常清楚。但是……你怎么可能在亲眼看到这一切后,还只把它当作“帮顶头上司一个小忙”?实际上,因为要独自忍耐这个秘密,他已经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周!毕典菲尔特甚至关切地问他“是不是赌球赌输了?输了多少?”

“那么……”莱因哈特最终挑选了一支粉蓝色的双头_ _式_ _ _,握在手中。他稍微环顾,来到水边,踢掉自己和裙子一个配色的沙滩鞋,赤脚踩着湿漉漉的浅草,找了一块被水流打磨圆整的石头半靠着:他用过这种道具。他可以站一会,但是站不了太久。

缪拉的不自在到达了顶峰。他打开摄像头,迟疑的靠近。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应该提前道歉。因为他现在几乎敢肯定,自己一会儿绝对会出现一些失礼而且不专业的生理现象。

“别担心,”莱因哈特琢磨着下属脸上凝重的表情,“我知道你是第一次……取景什么的都不用担心,希尔德说你是我的目标用户群最典型的画像……换句话说,你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拍就好了,你喜欢的别人应该都会喜欢……回去以后我会让人——不过最有可能是我自己,或者你也想参与的话?——剪片子,加变声效果、去掉暴露身份特征的任何部分……这次不是直播,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好担心的。”

缪拉想说这不是担不担心的问题——虽然这整件事都确实有非常让人担忧的地方。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,头顶的天空、远处、又或者没那么远,传来一阵雷声。他和莱因哈特同时扭头——信号烟黄紫色的烟柱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始来回摇摆,然后很快就随着由远及近的黑云灭掉了。

“预报里明明说……”莱因哈特一句话还没说完,雨点已经穿过树隙落了下来。泉涧翻涌,整个树林都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。

“上来,”缪拉伸出一只手,莱因哈特抓住他的手,从奔腾加速的水里两步上岸,勉强踩准自己的鞋子;但是他没找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遗落的发夹,只好任由雨水冲刷他披散的金发。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在两栖舰上提前换衣服……穿着湿裙子真的很冷。

缪拉抖开外套,聊胜于无的遮在自己和皇帝头顶。莱因哈特还不忘从他手中夺过摄像机、和自己的_ _ _一起塞进工具包,拉好拉链。

“没关系,”莱因哈特边指路边安慰缪拉。在意外事件前保持镇定、鼓舞人心、稳定士气、找到出路——他已经非常熟悉这一整套流程了。

“应该是这边,我记得这棵树……我们只要回到岸边,奇斯里肯定已经在那等着了。等上船就没事了,这么一点小雨,还威胁不到——”

然后他差点撞到缪拉身上。后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。

“怎么……”莱因哈特没问完。他现在也看到了。


一片一眼看不到头的、林立陡峭的岩壁出现在他们面前。无数深绿色的藤蔓攀缘其上。

很显然,他指错路了。



评论(4)

热度(20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